《碧血劍》-讀女子們的進退場

本小說我讀第一次的時候,通常只會單純享受情節,不會去留意人物的進退場,如果故事的邏輯流暢,一切就將渾然天成,由角色自行帶動劇情。

幾年前我嘗試在寫長篇的時候,也曾有明明事先設定好劇情點,但放手讓人物自行揮灑之後,卻無法順利往劇情點靠近的狀況。一方面是我設定的劇情偏離了人物的特性,一方面是我的想像力不足以彌補這偏離。如果要強行把人物推到劇情點上,就會產生不自然的造作感,用fff的話來說就是「角色服務於劇情」

即便是大師如金庸,在《碧血劍》這樣早期的作品中,同樣也是有著斧鑿的痕跡。

安小慧

在黨爭作品中,青梅竹馬通常不會在一起,就像在戰鬥前看家人照片就會戰死一樣,一旦這樣,就會那樣,模板化的劇情。

青梅竹馬不會在一起,在劇本學裡的具體意義我並不是很清楚,但自己的確也已經接觸過很多是這樣設定的作品,結果論之,青梅竹馬在一起的黨爭故事,可能在商業上並不是一個受歡迎的題材。

安小慧作為袁承志的青梅竹馬,彷彿也是落入了這樣的模板,註定不會在一起,一如華箏之於郭靖、殷離之於張無忌、戚芳之於狄雲、岳靈珊之於令狐冲,金庸多次展現過這樣的設定喜好。

安大娘(略)從腕上脫下一隻金絲鐲子來,給他戴在臂上,輕輕一捏,金絲鐲子已經收小,不再落下,笑道:「等你武功學好,成為大孩子時,別忘記安嬸嬸和小慧妹子!」袁承志道:「我永遠不會忘記。要是那位老前輩肯收我,安嬸嬸你有空時,就帶小慧妹妹來瞧瞧我。」安大娘眼圈一紅,說道:「好的,我會時時記著你。」《碧血劍.第三回》

於是,即便在袁承志的童年搶占一席、讓袁承志為了救她而在臉上留下了永久傷疤、讓安大娘交付承諾一生的信物,安小慧仍然不會是女主角,她的下次登場,只是為了襯托出真正的女主角是誰罷了。

袁承志全身一震,手心發熱,說道:「我是袁承志,你是小慧?」那少女高興得忘了形,拉住他手,叫道:「是啊,是啊!你是承志大哥。」驟然間想起男女有別,臉上一紅,放下了手。溫青見了這副情狀,臉上登時如同罩了一層嚴霜。《碧血劍.第五回》

溫家金條篇,這裡是袁承志與青青彼此認愛的所在,一邊是不識情趣的青澀少年,一邊是臉薄易怒的傲嬌少女,總不可能讓他們一上來就互訴真情、山盟海誓吧?無論如何不符合人物印象,於是安小慧,一個能讓袁承志真心在乎又無關愛情的女性,成為了袁承志與青青的表達憑依,文字寫的是安小慧的武俠冒險,實則在確立袁承志與青青對彼此的感情,簡直是傳聲筒般的角色。

青青道:「人家的媽媽好,在你小時候救你疼你,我可是個沒媽媽的人。」說到母親,又垂下淚來。袁承志急道:「你別儘發脾氣啦。咱們好好商量一下,以後怎樣?」青青聽到「以後怎樣」四字,蒼白的臉上微微一紅,道:「商量甚麼?你去追你那小慧妹妹去。我這苦命人,在天涯海角飄泊罷啦。」《碧血劍.第八回》

溫家金條篇一結束,安小慧就被迅速配對給崔希敏,功成身退,自此再無重要戲份,此時《碧血劍》甚至還沒過半。煞有其事地埋下深情重義,卻早早作為工具人退場。

《碧血劍》的安小慧只落得一個虎頭蛇尾的下場,而後來如《射鵰英雄傳》的華箏、《倚天屠龍記》的殷離,都穿插在故事的前中後期,遊走於多線人物之間深刻糾結;《連城訣》的戚芳是貫穿狄雲悽慘人生的傷痕;《笑傲江湖》的岳靈珊,也在令狐冲大起大落的際遇中,扮演著靈魂人物般的角色。金庸對青梅竹馬的刻劃可說是隨著時間而逐漸進化。

焦宛兒

焦宛兒的初登場,在袁承志偷聽焦公禮訴說真相的夜晚,她是典型的在武俠小說中,主角行俠仗義的受惠對象,袁承志對她有救命之恩,她對袁承志有報答之情。

救命與報答的關係,未必不能相戀,但是在沉重如山的救命之恩面前,愛情容易退居次位,難以形成一個對等的關係。《笑傲江湖》的令狐冲與任盈盈的相遇正是如此,即便金庸用了二十幾回篇幅去撫平那不對等,直到故事的最後,或許也難說令狐冲對任盈盈是相愛多於感激。

在救命與報答的關係之中,焦宛兒與袁承志只能相敬如賓,無關愛情。

作為中後期要角,焦宛兒個性剛毅果敢、正直善良、處事精明,人格上可說是毫無弱點。焦宛兒能夠在自己一頭霧水的情境中,只透過察言觀色就做出正確的判斷:

焦宛兒在一旁睜大眼睛,愕然不解。只見袁承志伸手一托,洪勝海又是身不由主的翻了一個觔斗,騰的一聲,坐在地下。他隨手一摸腋下,臉上登現喜色,再按胸間,卻又愁眉重鎖。袁承志道:「你懂了麼?」洪勝海一轉念間,已明袁承志之意,說道:「袁大英雄你要問甚麼,小人一定實說。」焦宛兒知道他們說的是機密大事,當即退出。《碧血劍.第九回》

仇敵當前,卻不輕舉妄動,能夠獨當一面統領群眾,有大將之風:

焦宛兒又道:「昨天我們追到北京,已查明了那奸賊的落腳所在。(略)我們幫裏已有一百多人守在附近。(略)」沙天廣大拇指一翹,說道:「焦姑娘,你做事周到,閔子華已在你們掌握之中,你還是來請盟主主持公道,好讓江湖上朋友們都說一句『閔子華該殺』,好!」《碧血劍.第十五回》

焦宛兒在十六七歲的年紀,能毫不猶豫地對仇人下殺手,並非是冷血狠辣,而是理性冷靜,一旦清楚明白事所當為,心中就不會動搖。而焦宛兒收放情緒之俐落,也顯示性格的堅強剛毅:

焦宛兒應聲出拳、噗的一聲,雙拳同時擊在史秉光兩邊「太陽穴」上。史秉光一聲沒哼,登時氣絕。她如法施為,又將史秉文和黎剛兩人打死,這時大仇得報,想起父親,不禁伏在袁承志肩頭吞聲哭泣。袁承志低聲道:「咱們快出去,瞧那何鐵手到那裏去。」焦宛兒拿得起放得下,立時收淚,隨著袁承志走出書房。《碧血劍.第十七回》

焦宛兒如果作為第一女主角,《碧血劍》大概就要速速完結了,因為焦宛兒能力太強,就像《書劍恩仇錄》的霍青桐、《笑傲江湖》的寧中則一樣,早晚會在武林中享譽盛名,這樣的人若是和袁承志這種個性扁平的全能大俠聯手,除了天下無敵,不知道還能怎麼寫,如果再寫下去,說不定不推翻滿清還不行了。

但金庸顯然不是想寫這樣的故事,所以焦宛兒不能和袁承志在一起,焦宛兒高潔的人格也不允許她介入袁承志與青青的感情,結果金庸竟然就為她安排了一齣唐突出嫁

焦宛兒道:「不。我要請你作主,將我許配給羅師哥。」她此言一出,袁承志和青青固然吃了一驚,羅立如更是驚愕異常,結結巴巴的道:「師……師妹,你……你說甚麼?」焦宛兒道:「你不喜歡我麼?」羅立如滿臉脹得通紅,只是說:「我……我……」青青心花怒放,疑忌盡消,笑道:「好呀,恭喜兩位啦。」袁承志知道焦宛兒是為了表明與自己清白無他,才不惜提出要下嫁這個獨臂師哥,那全是要去青青疑心、以報自己恩德之意,不禁好生感激。《碧血劍.第十七回》

如此三兩句話,就將焦宛兒的終身大事交代過去,甚至也未顧及羅立如的立場,連「不惜下嫁」的字眼都用上了。雖然就不擇手段報恩這點來說,也不能說有違焦宛兒的個性,但橋段實在出現得過於突兀,結束得過於草率,無非是要焦宛兒在此不留懸念地退場。

焦宛兒的唐突出嫁,雖然在形式上鞏固了青青的女主角地位,卻加倍坐實了青青吃醋鬧事的負面形象。當然我無從得知一九五六年在《香港商報》上追著連載的讀者回響,但我讀到此處,只產生了對青青不以為然的心得。

阿九

安小慧是單純可愛的青梅竹馬,青青是惡裡邪氣的旁門左道,焦宛兒是正派幹練的幫主之女,那麼阿九作為高雅華麗的朝廷貴人,正補上了《碧血劍》時代背景中重要的一環。

阿九帶著長平公主的歷史之壁,史料顯示她在明朝滅亡兩年後死於清朝宮中,死前曾上書順治帝請求出家未獲准;民間則傳說她落髮為尼、習得一身武功。但無論是哪個版本,在李自成攻入北京的那天,長平公主都被崇禎皇帝,也就是自己的爸爸一劍砍斷左臂。

城陷,帝入壽甯宮,主牽帝衣哭。帝曰:「汝何故生我家!」以劍揮斫之,斷左臂 《明史.卷一百二十一.列傳第九》

長平公主的歷史之壁,與其說是限制,在《碧血劍》中不如說是光環,阿九的斷手不但可以作為崇禎皇帝昏庸無道的證據,死於宮中或是落髮為尼的歷史結局,也都替她清算了與袁承志的感情線。

所以金庸可以火力全開地吹捧阿九那連青青都認輸的絕世容顏,也毫不掩飾地讓袁承志表現出對這位美麗少女的思慕之情,二版已是寫得呼之欲出,在新修版中更是進一步寫得直白露骨。阿九與袁承志是彼此完美的夢中情人,就算在青青面前寫成這樣也沒有關係,無論阿九與袁承志如何相愛,反正歷史之壁都會把他們擋下來,責任在歷史,不在金庸。

承志心念如沸。自那日山東道上一見,此後無日不思,阿九那秀麗無倫的倩影,時時刻刻在心頭出現。此刻只感狂喜,全身發熱,一句話也説不出來。《碧血劍新修版.第十六回》

阿九道:「誰怪你了呀!把劍拿開,別割著我。」袁承志道:「我雖以禮自持,可是跟你這樣的美貌姑娘同臥一床,只怕把持不住……」阿九低聲笑道:「因此你用劍隔在中間……傻……傻大哥!」《碧血劍.第十八回》

青青自見袁承志把阿九抱回家裏,越想越是不對,阿九容貌美麗,己所不及,何況她是公主,自己卻是個來歷不明的私生女,跟她天差地遠,袁承志自是非移情別愛不可。《碧血劍.第十九回》

然而阿九的首次登場,就作為打劫平民的一方,在幫派混戰中險象環生。皇室少女闖蕩江湖,被少年英俠出手相助,阿九愛上袁承志是合理的,但「皇室少女闖蕩江湖」這背景本身卻十分詭異,金庸雖然給了「在皇宮裏嬌生慣養必定夭折」等等說法,仍然顯得刻意且生硬,心繫蒼生的長平公主何以會同意並參與地方二流幫派打劫平民的行為,無論如何還是從中產生了矛盾感。

阿九就像是電影裡突然特寫的商品Logo一樣,因為需要出現,所以被強行置入了袁承志的旅途之中,如何出現不用細究,反正金庸要的只是「阿九結識袁承志」這樣的結果。

「(略)我一生下來,欽天監正給我算命,說我要是在皇宮裏嬌生慣養,必定夭折,因此父皇才許我到外面亂闖。」《碧血劍.第十七回》

袁承志救回斷手的阿九,造成了青青的出走。於是長平公主落髮出家的傳說,又來成就了青青的地位,一如焦宛兒唐突出嫁,阿九也在此唐突出家,青青以外的女子都被安排了退場的台階,只是阿九這次是撞上了歷史之壁,縱使唐突,倒也比較能接受了,責任在歷史,不在金庸。

「既有金枝玉葉,何必要我尋常百姓?」《碧血劍.第十九回》

阿九突然走到她跟前,黯然說道:「青姊姊,你不再恨我了吧?」伸手拉下皮帽,露出一個光頭。原來她父喪國亡,又從何惕守口中得知了袁承志對青青的一片情意,心灰意懶,在半路上悄悄自行削髮,出家為尼。眾人見她如此,都大感意外。青青更是心中慚愧。《碧血劍.第二十回》

新修版中,阿九沒有為了服務青青而唐突出家,阿九與袁承志相約在註定只會落空的未來,金庸沒有自己去剪阿九的頭髮,但讀者自己會知道:「阿九等不到袁承志」。

阿九凄然道:「承志哥哥,我要跟師父到藏邊去學功夫,千里迢迢,不大容易相見了。我等你……等你……三年。你三年不來,就不必來了。我就落髮做了尼姑……心裏永遠……永遠記着你……不,我等你十年……」承志道:「我一定會來見你,阿九妹子,不到一年,我就來啦!我見不到你,我會死的。」阿九輕輕搖頭,眼淚撲簌簌地落下。《碧血劍新修版.第二十回》

金庸在新修版中寫下了袁承志的痛苦掙扎,他不願辜負青青,但也無法放下對阿九刻骨銘心的思念。我覺得這是金庸動筆修正他早期粗糙處理劇情的表現,負起了把阿九拉去撞歷史之壁的責任。金庸的新修版我沒有讀過很多,以前讀過的也沒有留下喜歡的印象,但《碧血劍》關於阿九線的修改,我個人覺得是很精彩的(雖然還是不太喜歡那種筆觸差距太大、就像是兩個不同作家合作寫出的補丁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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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庸設定的人物通常個性鮮明、多面而立體、不同角色之間壁壘分明、幾無重疊,在網路時代的諸多討論中,金庸領先時代的人物設定時常令書迷五體投地。

雖然不是同個類型的作家,但單純作為比較的話,村上春樹筆下的角色就常有無論男女老少,個性談吐都很類似的現象,只在細膩幽微的地方有著決定性的差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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