瞳孔內側

  我第一次感覺到人在說謊,是在小學三年級的時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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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升小學三年級時轉過一次學,很不開心。

  好不容易開始適應小學生活、交到幾個朋友,突然之間又要拋下這兩年來所累積的一切,面對全新的環境。我捨不得司令台角落的一窩螞蟻,眷戀有個同校高年級的哥哥所帶來的社會地位,害怕新的課桌椅使我腰酸背痛,悲嘆即將消逝的友情。

  媽帶我去參觀我的新學校時,說你看大樓很新啊、操場很大啊、樹很漂亮啊、在住宅區安安靜靜的。而我只是隨便嗯嗯喔喔回去。新學校越看越討厭,兩棟樓夾著一個操場好奇怪,沒有池塘真無聊,運動服醜得要命,樓梯的階數也是錯的。

  在這裡我不會快樂,一看就知道了。

  我在橋頭阿嬤家生著悶氣的時候,爸說:「拜託,朋友跟星星一樣多,走到哪都嘛有,怕什麼?」我心想那是你沒有我這麼深刻的友情;姑姑說:「那你兩邊的朋友都交啊!原本的朋友又不會不見,是不是很有道理?」我心想我才不要在那間爛學校交朋友;而最讓我氣餒的是我哥居然一直在旁邊嘻嘻哈哈的,他好像完全不在乎我是不是跟他同一間小學畢業的樣子。搞什麼鬼?這世界就沒個人能懂我嗎?

  累了,我對人生的無常感到厭倦,再怎麼努力生活,也都會被監護人輕易地奪走,所以我再也不要為自己而活了,你們高興怎麼樣就怎麼樣好了,我的餘生將會是一具行屍走肉,懺悔吧!這就是你們的傑作。

  在我九歲的眼裡,轉學就是不幸的,所有轉學生的背後都寫著一部長篇悲劇小說,而我也將背負這樣的形象,帶著深藏眼底的憂鬱,穿著醜得要命的運動服,不被理解地展開新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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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開學的第一個禮拜,媽領著我去新學校,她那時候不曉得在忙什麼,按理說是沒空帶我上下學,我在原本的學校也都是自己走路上下學的。但是她得要先確定我可以認得去新學校的路,哪裡要轉彎,哪裡車比較少,哪裡的人行道比較好走,以及在哪裡買早餐。

  在靠近新學校後門的地方,媽相中了一間早餐店,完全順路,燈光明亮,乾乾淨淨的一間店。經營早餐店的是一對夫婦。媽在店裡晃來晃去,東看西看,然後問了他們一些問題,那對夫婦很忙,要理不理的,連我都看得出來。

  我媽常會在店家很忙的時候,向他們提出一些需要運轉腦袋、花上時間解釋的問題,例如你們開多久了?你們是哪裡人?你們用的是哪一家的牛奶?你們的客人是上班族多還是學生多?一般人才不會向一間早餐店提出這種問題,至少也不會在店家忙得不可開交的時候問。

  我在旁邊心想,妳要不要趕快買一買走了,人家看上去很困擾了。

  但媽最終很有耐心地等到了她想知道的所有答案,接著她跟老闆娘商量,能不能每個月在這邊寄錢,讓我可以每天來這邊拿一個三明治和一杯奶茶。談到這裡,老闆娘終於舒展了眉毛,注意到了我的存在,老闆娘低頭看著我,我也抬頭看著老闆娘,然後老闆娘說:「他的眼睛很漂亮。」

  這是我記憶中,第一次感覺到對方在說謊。

  在那瞬間,我彷彿從老闆娘的瞳孔裡看到另一個小小的老闆娘,那是我第一次穿過人的身體表面,捕捉一個虛幻的形體,原來人的內側是可以被看見的。而那感受與其說是負面,不如說是奇異吧,我其實並不知道老闆娘有沒有說謊,只是感覺而已,那個小小的老闆娘終究不是光線的成像,是我想像出來的。

  我知道我哥會為了打遊戲、跑玩具店而說謊;我也會說謊,為了被喜歡,或者不被討厭而說謊,我清楚知道什麼是說謊。但「知道」是客觀,知道一個人在說謊並不會產生矛盾感;而「感覺」是主觀,在感覺到說謊的時候,那穿越維度的異界感會衝擊全身感官,就像《沉默之丘》的裏世界一樣,在同一時間、同一地點,看見了裏側。

  那是剛歷經無數悲憤與滄桑、身為不幸轉學生的九歲的我,所短暫獲得的洞察力。

  看吧,什麼爛學校,就連附近的早餐店老闆娘都會說謊,吃下這家早餐店的三明治也會使我變得更加不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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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用多久,我就解除了我憂鬱又不幸的設定,我在新學校威風地宰制課業,陸續和幾位女孩傳出緋聞,每個周末都和新朋友在新學校玩得一身黑,除了沒能加入躲避球隊之外,應該可以說是順風順水吧,九歲的煩惱就是這樣,真實劇烈,短暫如風。

  但即便如此,我也沒有再多看早餐店老闆娘一眼。每天早上,我拿了三明治和奶茶就趕緊離去,講話時切記視線要遠離老闆娘的眼睛,那瞳孔深處的小小老闆娘,再怎麼善意地解讀,也都不是什麼賞心悅目的東西。

  我年少時不喜歡看著人講話,直到上大學後,才從「看著對方的眉心」開始慢慢練習,我偶爾想起,便認為早餐店老闆娘對此負有部分責任,那次與她的對視在我心裡留下一幅名為謊言的畫。

  我甚至都還隱約記得老闆娘的長相,而想不起我在第一間小學裡最要好的朋友長相,我曾經因為要離開他而在阿嬤家生著悶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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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其實我到了更久以後,我是說,比開始練習看著眉心還要更久的以後,才發現我照鏡子時不會去看自己的眼睛。

  也許我是害怕會在那裡看見一個小小的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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