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複眼人》-語出驚人,卻乏味

  《複眼人》這本書是J大今年送的,我看的第一本吳明益作品。

  在收到書之前做了一點功課,作者吳明益是台灣中生代頗具聲望的小說家,雖然不算多產,卻獲得不少國內外文學獎的肯定,也有作品被翻拍成影集,可以說是一出手就會引起騷動的作家。

  作者最近發表新書《海風酒店》時做了一個出版實驗:只交給獨立書店出版與行銷。其具體的行動意義,我不是作者本人,所以當然不敢說很清楚,但他把文學投入到他的某種文學理想之中,他所期盼獲得的回饋應當也是文學的本身,而不單單只是物質,作者對文學的熱愛是顯而易見的。

  看完畫室老師借我的《在火山下》之後,我便滿懷期待地翻開《複眼人》,用兩個禮拜的零碎時間把它看完,結果居然卻是有點失望。

  先打個預防針,我看完《複眼人》之後接著看了也是同個作者寫的《單車失竊記》,《單車失竊記》我覺得很好看,我想我應該沒有什麼偏見。

  我很不喜歡《複眼人》,但我想知道自己為什麼不喜歡,所以我一邊寫這篇心得,一邊把《複眼人》反覆翻了又翻,我想寫的是一篇無論我在未來什麼時候回來看,都能馬上想起這對我來說是一本什麼樣的書的心得。

複眼人(1/3)

  《複眼人》是一部群像劇,它圍繞著一起事件:「巨大的垃圾渦流撞上臺灣海岸」,寫下了一些人物的故事。

  小說的開頭還滿吸引我的,瓦憂瓦憂人的世界觀設定很仔細,作者用很短的篇幅充分呈現了一個小小的海島民族文化,以及阿特烈那宛如為海而生的形象;同時分支進行的是女主角阿莉思的死前準備,劈頭一句「阿莉思一早起來,決定自殺」強烈衝擊開場,字裡行間處處透露著阿莉思在失去傑克森與托托之後的生無可戀。

  到這邊我已經對作者的筆力十分心折,而且我自己本身就很喜歡雙主角,或者群像劇的作品,如村上春樹的《世界末日與冷酷異境》一直是我很推崇的作品。

  更有趣的是,傑克森與阿莉思蓋的海邊小屋,是以瑞典建築師阿斯普朗德的夏日住宅作為原型,就這麼湊巧,我剛結束的《在火山下》,便是一群建築師事務所的人,在一幢參考夏日住宅所蓋成的別墅裡,趕工一項公立圖書館競圖的故事。《在火山下》的故事非常精彩,因此在《複眼人》看到熟悉的字眼讓我覺得很驚喜。

  總之《複眼人》的開局是給我留下了很好的印象,回高雄時也跟我媽推薦這本書(她的讀書會要準備上半年的書單)。

  接著故事轉到哈凡以及達赫。

  哈凡是阿美族人,歷經了水災、隨著伊娜離開部落、在按摩店工作,如今經營著一間海邊酒吧,阿莉思是這間店的老熟客。

  達赫則是布農族人,因為愛山去讀了森林研究所,愛上按摩店小姐,然後成為開著計程車的單親爸爸,也是阿莉思與傑克森的好友。

  中間還穿插了阿特烈的情人烏爾舒拉,追在阿特烈後面也出海了。介紹完哈凡、達赫、烏爾舒拉這三人,接著垃圾渦流便撞上臺灣,至此小說大概已進行了三分之一。

複眼人(1/3)感想1

  其實讀到這裡,便開始覺得故事性方面有點無力,作者雕刻文字的功力不用說是大師級的,但故事之所在卻難以捉摸。

  《複眼人》大量使用諷刺與自嘲的敘述方式,我覺得它呈現的是一種「在大自然面前,人類渺小、愚蠢、矛盾又可嘆」的氛圍,但是一直沉浸在這種氛圍裡面,讓我覺得很疲倦,心裡會忍不住想著:「好啦、好啦,我已經知道這些人既倔強又悲觀,既多才又無力,既反骨又認命,可以不用再一直舉一些沒有要深入描寫的小事來反覆說明了。」

  沒錯,《複眼人》不斷用人物過去的一些小事件、或小思小想,來帶出人物特質,這當然是很正常的做法,但作者在《複眼人》寫的這些小素材,卻給人感覺同質性很高,因為他鮮少進一步深入描寫,都是一沾即走,於是便只留下諷刺與自嘲的氛圍,不但沒有增加人物的深度,甚至連廣度也增加得有限。

  比方說前面提到讓我感到驚喜的「夏日住宅」,結果我把《複眼人》整本看完,也找不到這件事的意義是什麼,這個名詞真的就只出現了這麼一下子而已。煞有其事地引經據典,卻用完即棄。對我來說,提到夏日住宅就只是在表達傑克森才華洋溢,如此而已。書中諸如此類的橋段不勝其數,不斷堆疊專業知識,卻沒有呈現出不同的意義。

  而在這些小事件與小思小想中,作者又頻繁使用「XXX永遠記得」、「OOO一輩子也不會忘記」這樣的定型句,短時間內看到「永遠記得」不斷地出現,在《複眼人》裡大概出現了有二十次吧?每個人都被分派了幾次,讀起來除了強烈的審美疲勞之外,我覺得也顯示《複眼人》在描寫人物上有點流於表面了。

  我認為「XXX永遠記得」這個句子是用時間的維度來強調某些過去的事件,對人物所產生的深遠影響,它表面上描述的是一個事件,但真正的意涵則是在表現人物的特質。

張三永遠記得在他小學二年級的夏天,爸爸帶他去看的螢火蟲。

  這個句子表達了兩件事,一是張三喜歡螢火蟲,二是張三懷念他與爸爸相處的時光。不直接說張三喜歡、張三懷念,而是用張三永遠記得這件事情來表達,這樣的筆法誠然比直接寫張三喜歡、張三懷念要來得有層次,但我認為他終究只是一種換句話說,本質上仍是接近一沾即走的條列式敘述,對人物的塑造還是不夠深刻立體。

複眼人(1/3)感想2

  另外一個讓我覺得故事無力的則是垃圾渦流,無論是媒體的作為,或者政府的應對,都偏離常識很遙遠,一個能引發大海嘯的撞擊,政府不可能對此沒有任何準備,讓民眾與媒體都帶著看熱鬧的態度去面對這個垃圾渦流。

  書中描寫,在垃圾渦流打上海岸前,所有人都被一場突如其來的冰雹轉移了注意力,而錯過了那個即將撞上海岸、掀起巨浪的垃圾渦流,記者忙著播報冰雹、電視機前的民眾忙著好笑,全世界只有哈凡注意到海不對勁,因為他身上帶著阿美族女性與生俱來的直覺。

  我覺得這裡的情節實在是過於浮誇,幾近於超現實了。即便政府再如何無能,當地的討海人、學者專家,甚至民間的有識之士也不會讓這種荒謬的局面發生。

  但是《複眼人》的故事不需要有人來處理垃圾渦流,反正也沒有留篇幅給這種事情,垃圾渦流必須撞上臺灣,這是早就決定好的劇本,所以政府、媒體、民眾就這樣被剝奪了合理性,變成了膚淺的反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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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阿莉思向窗外豚跳的意義又是什麼呢?似乎只是想留下一個驚人的畫面作為那個段落的結尾,其中好像有什麼意義,又好像沒有。

複眼人(2/3)

  《複眼人》中間的三分之一寫的是哈凡與達赫一起設法度過這次災害,以及男主角阿特烈與女主角阿莉思相遇。這兩組男女有著對稱的相似性,他們都因垃圾渦流相遇,介紹自己、理解對方,相依為命。

  我認為哈凡與達赫是《複眼人》中塑造得最好的人物,他們處在渦流事件的中間,以災民兼救援的角色見證著渦流事件。作者在這裡較為連貫且深入地描寫哈凡與達赫,使得兩個人的形象變得立體起來,雖然仍是用了「我永遠記得」這樣的句子,但主軸卻很明確,就是向對方介紹自己的身世,以及部落文化,就少了前面那種東拼西湊的感覺。

  他們的人生都帶著無奈,同時也都有著能夠面對困境的人格,他們的相遇合理又流暢,水到渠成,川流自出。看完《複眼人》後,他們兩人的形象在我心中最是鮮明。

阿特烈與阿莉思

  阿特烈與阿莉思做的事情也是一樣,阿特烈介紹他自己、介紹瓦憂瓦憂,接著輪到阿莉思介紹她自己、介紹這個世界。

  阿莉思向一無所知的阿特烈介紹的,當然就是讀者腳踩的這個世界。她拿出地球儀介紹地理;她拿出相框,說明什麼是相片;她拿出各種動植物的圖鑑給阿特烈閱讀。

  這些過程本質上與哈凡、達赫的橋段是一樣的,差別在於阿特烈介紹的瓦憂瓦憂是作者虛構的,而阿莉思介紹的世界是讀者所熟知的,從這不同的性質中產生了閱讀上的違和感。

  阿特烈的違和感來自於他對瓦憂瓦憂的無所不知。按照書中設定,真正對瓦憂瓦憂無所不知的是掌地師、掌海師,但阿特烈在介紹起瓦憂瓦憂時,卻彷彿十六歲的他才是那個最有智慧的長者,從神話歷史,到所有習俗的由來與精神,乃至於瓦憂瓦憂人的本質,他都早已通透。這樣的形象與前面描寫的阿特烈相去甚遠,就像是突然按下開關、轉變了人格。

  阿莉思的違和感來自於作者將讀者切換成阿特烈的第一人稱,這個做法前面也有用過,饒富閱讀上的趣味性。但問題在於讀者,也就是我,並不是像阿特烈一樣,是個對世界、地球、臺灣一無所知,從遺世文明中走出來的人,因此用第一人稱面對阿莉思的文字時,會反覆徘徊在「想要進入阿特烈的視角、又被自己的理性驅逐」的狀態之間,讀起來很有趣味性,但內容卻很無聊(除非你看這本書之前不知道什麼是地球儀、數位相框)。

  我個人認為如果是用第三人稱,由作者直接描寫阿特烈對未知事物充滿好奇的反應,這裡就不至於會讓我覺得食不下嚥。雖然作者有透過阿莉思「自問自答」的方式讓讀者揣摩阿特烈的反應,但那和我自行代入的視角是有差距的,所以在這裡又會產生一次違和感。

  在看阿特烈與阿莉思的章節時,我忍不住會一直想,這個情境合理嗎?他們為什麼要這麼狂熱地向彼此介紹自己的世界?阿特烈為什麼甘願只從阿莉思身上獲得認識世界的資源,而不是相信自己的雙腳與雙眼?阿莉思為什麼深信把阿特烈藏起來最好?阿特烈為什麼甘願被她藏起來?這兩個人為什麼在相遇之後,就突然哲學性地共同生活起來?

  對我來說,阿莉思與阿特烈在山中獵寮共同生活長達數個月的日子,在劇情上缺乏脈絡,它比較像是一開始就被設定好的橋段,所以反正就是這樣。

複眼人(2/3)感想

  我覺得我是一個很挑剔合理性的讀者,這裡指的不是作品一定要符合現實世界的道理,而是作品架構的世界邏輯前後不能有所出入。我自己就很愛看動畫,動畫相比於現實世界幾乎都很浮誇,但只要它能貫徹這個浮誇的世界,處處能夠自圓其說,那它就是合理的。

  《複眼人》給人的感覺卻不是這樣,它一開始描寫的是一個就發生在你我身邊的世界,裡面雖然藏著一些奇幻的東西,但劇情是比照現實世界的邏輯去進展的,那些小事件、小思小想也都在加強這些印象。這樣子寫到一半,在垃圾渦流撞上來的時候,走向卻又突然變得浮誇起來,挑剔如我,馬上就會產生排斥感。

複眼人(3/3)

  進入本書的後三分之一,薄達夫以「搭著飛機往下俯瞰臺灣」的視角再次登場,與已登場的其它人物正在山裡、海邊焦頭爛額的畫面形成強烈對比,用完全不同的氛圍帶出新角色使人印象深刻。

  薄達夫是鑽探技術的專家,三十年前因為參與了臺灣的隧道工程來過一次,也就是本書最一開始的場景。這次薄達夫與他的女友,海洋生物學家莎拉來此旅遊,與達赫、哈凡產生連結。

  莎拉應該可以算是廣義上的環保人士,她關注海洋生態、關注甲烷冰、捕鯨、海豹、垃圾渦流;相形之下,身為鑽探專家的薄達夫顯然是屬於挑戰大自然的一方,而本書的確也用臺灣的山對薄達夫提出警告作為開場。薄達夫的開發探勘,與莎拉的環保永續,兩人理念的衝撞不斷探討著人與自然共處的哲學。

  在垃圾渦流事件中,阿特烈與阿莉思處在精神面的核心層;達赫與哈凡待在物質面的中間層;薄達夫與莎拉則是遊走在思想面的最外層。這三組人就像手拉著手一樣,連接著垃圾渦流的裡中外,作者帶領讀者以不同的維度穿梭於這場生態浩劫之中。

  《複眼人》的故事架構非常複雜,我讀到第二遍才比較能辨別出其中的層次感。我覺得這是群像劇吸引我的地方,卻也是容易失筆的地方,因為每個人物被分配到的篇幅太少了,要在這麼少的篇幅裡建立不同人物的形象、哲學,並讓他們用不同角度切入到主線之中揉合起來,這是一項高深的技藝,高深到彷彿任何作者都需要作出取捨。

  我覺得《複眼人》以其篇幅來說,登場人物太多,尤其是薄達夫與莎拉這裡,什麼李榮祥、李榮進、阿蒙森、阿怒,新的名字一個接著一個的冒出來。有一段時間我不能很好地認知誰是誰,每個人的篇幅都很少,塑造的形象很有限,有些甚至可以說是草率,卻通通都要出現在同一個劇情點,用這些殘缺的形象來互相激盪劇情,看得我腦袋一片混亂。

幕間物語-傑克森之死

  故事在最後揭曉了為什麼這本書叫《複眼人》,偶爾鏡頭會從垃圾渦流抽離,回到了傑克森死的那一天,這有點像是「幕間物語」的感覺,在主線之中穿插著其他時空所發生的事情。

  傑克森死前所遇到的複眼人告訴了他一項震撼的事實:傑克森以為跟著自己上山的兒子托托,其實是自己想像出來的,托托早已死了。阿莉思與傑克森透過文字、語言讓托托繼續活在這個世界上,但在一般人眼中,不啻就是無法接受喪子的兩個可憐人罷了。

  托托的真相確實讓我感到震撼,這當然要歸功於作者的「誤導」,在最後帶來了一個十分奇幻的轉折。

  然而,這個轉折並沒有把整個故事串聯起來,它充其量就是「為讀者」解開了一些謎底,這個傑克森的幕間並沒有和書中其他人物有直接的交錯,就只是阿特烈與阿莉思去傑克森摔死的現場看了一眼,而阿莉思突然就釋懷了,而且阿莉思還憑空變出了《複眼人》這個書名。

  阿莉思為什麼會知道複眼人呢?我反覆看了幾遍,總覺得只能往奇幻的方向去解釋,一個可能是當阿莉思來到斷壁的時候,在現場產生了心電感應,沒有道理地知曉了一切。

  另一個可能是:複眼人也是阿莉思所想像出來的。阿莉思在斷壁前,想像傑克森死前遇到了一個神奇的複眼人,告訴他托托的真相,阿莉思下山後便將這個想法寫成小說。從托托的例子中可以知道,阿莉思的文字有賦予存在的魔力,她寫托托,於是托托便活在傑克森身邊;而傑克森之所以能遇到複眼人,正是因為未來的阿莉思寫了《複眼人》這個故事。

  後面這個可能性雖然牽涉到穿越時空,有一點牽強,但顯然更加有趣一點,由作者刻意誤導托托真相的寫法來看,在這裡突然寫上一筆穿越時空,應該也算說得通。

  有趣歸有趣,但複眼人與垃圾渦流之間的連結還是讓我感到很虛無飄渺,好像有點什麼,卻又說不出個道理。本書還有許多人物之間的對話也是這樣,那感覺有點像好萊塢電影,大家都忙著講「帥話」、忙著展現幽默,但沒有表達出具體的內涵,所以本書除了哈凡與達赫以外的人物,都讓我覺得形象單薄。

結論

  我不喜歡《複眼人》卻寫了這麼一大篇,當然是始料未及,翻來覆去地看一部我不喜歡的作品,心裡其實有點抗拒,但是都寫了就想把它完成。

  不喜歡的作品似乎比喜歡的作品有著更多東西可以思考,我為什麼不喜歡?當下很直接的感受就是不喜歡,但是要將這股不喜歡化為具體語言,甚至是試圖從文學上去定性解釋,對我來說是很吃力的事情。

  因此這段一直把這本《複眼人》帶在身邊,有空時就翻一下、想到什麼就筆記起來的日子,比起去探討這部作品,探討更多的似乎是我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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