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梅腳踏車(下)

  二〇一六年八月,我跟著一位博班學長,代表實驗室南下高雄,接待電子學聖經的作者史密斯,參加舉辦在八五大樓的研討會。

  一個空檔,我駐足在電梯間的落地窗前,從七十樓向外眺望高雄,這個方向正對著長谷世貿大樓(高雄人都叫他五十樓),兩棟高雄地標隔著一片水泥叢林遙遙相望,視線所及,無一不是我在青少年時代反覆出沒的地方。

  我怔怔看著,想著這是哪裡、那是哪裡;我曾在這裡做什麼,誰又曾在那裡做什麼。多想再看一眼當時的自己,多想再做一次當時的自己。徘徊在療癒與惆悵之間,不覺時光飛逝。

  把我十幾歲的年華給說穿了,也就只是不斷在新興區和苓雅區之間,騎著腳踏車跑來跑去罷了,真的就是這麼一塊,站在七十樓便能一眼望盡的小小區域,培育了我的青春。

2016 VLSICAD 70樓俯瞰高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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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上高中後,雖然念的是不同學校,但還是常跟石捷約。

  高一高二時,晚上不一定會待在學校念書,每個禮拜總會有幾天晚上,和石捷騎腳踏車去中山路上一間叫BC的咖啡廳。

  雖然招牌寫咖啡廳,但BC無論店面外觀或是販售品項,卻都更像是手搖飲料店一些,BC的內用區藏在櫃檯後面一個小小的玻璃門裡,只擺上三張桌子,坐五、六個人就緊繃了。從店門口路過,如果不仔細看,應該不容易發現BC有內用區,而會以為就是一間只做外帶的飲料店。坦白說,就算有看到內用區,也未必會想坐在這麼狹小的地方。

  不知道是不是因為這樣,BC的生意一直都很糟糕,晚上常常只有我跟石捷兩個客人。

  那時候跟老爸領的零用錢大約是一個禮拜五百、一千,在BC通常都只點三十塊的綠茶,偶爾比較寬裕的時候會點六十五塊的巧克力冰沙。如果我是老闆,應該會希望我們可以多點一些吧,但我們所能做的,也就是偶爾叫上Boy、林軒之類的朋友一起來坐坐而已。

  我們就把腳踏車停在店門口,常常也不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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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時我哥已經上台北念大學了,我便接手他的捷安特R1000。

  這台R1000當然也是被我瞎改一通,從國中開始搞腳踏車到高中,算是有點心得了,我媽已經習慣我提著工具箱,蹲到樓梯間弄上一兩個小時才髒兮兮地進門。幾年後政府派員稽查,說樓梯間不能堆東西,我那小小的一方車庫就清空了。

  我不喜歡公路車的羊角,於是便把R1000的羊角整個拆掉,換成一般的龍頭,再裝上牛角,維持我一貫的竹節蟲風格。

  不過上了高中後,品味有所提升,便捨棄亮晶晶的陽極色,各處配件都改以黑灰色系為主。風格雖然強烈,配色卻很低調,即便是年過三十的我,此刻回想起來,還是覺得那台R1000被我改裝得很好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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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之後,石捷開始偷騎家裡的機車,我們騎腳踏車的日子便減少了。

  我坐在石捷他家的RS後座,去各地撞球館打球、逛不同的夜市、看不同的夜景。機車使用起來的確比腳踏車有效率多了,無論是左營、旗津、小港,都只在彈指之間。我到這時才知道為什麼石捷可以把腳踏車騎得這麼快,因為我絕對不敢像他那樣騎車。

  直到有一次,我忍不住叫石捷騎慢一點,這才沒那麼害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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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再之後,我補習變多、投身於課業,開始走路上下學,一個禮拜難得騎一兩次腳踏車,和石捷的聯絡也少了。

  一如我小學時的夢想是「騎腳踏車上下學」,「走路上下學」則是我在國中時的夢想。走路上下學這件事本身當然沒有什麼困難的,其真正的意思是我考上了離我家很近的高雄中學。

  國中時,每一次揹著書包、空轉飛輪、穿過校門,我都能真切地感受到自己實現了小學時的夢想,直至結業式的那一天。

  高中時,總在深夜十一點結束自習、離開校門,遠遠望著幾百公尺外我家樓下的紅綠燈,計算著要用什麼步速前進,才能在抵達路口的時候剛好變成綠燈。每次踏著夜色、做著計算時,我也都真切地感受到自己正活在三年前的憧憬之中,沒有腳踏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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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更之後,R1000消失在學校的活動中心樓下。

  我沒有很積極地去找它,心裡隱隱約約覺得:「會想偷這台車的人,或許也是個懂我的人,喜歡就拿去騎吧。」說起來荒謬,但我真的沒有很心痛。幾個月後,鄧頭打電話給我,說他在文化中心那邊看到一台很像是我的車,我也沒有去現場查看。

  隨著R1000的消失,我在高雄和腳踏車有關的青春就結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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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這些離不開腳踏車的日子、鍾情於腳踏車的日子,到哪都是腳踏車,簡直就像「車在人在、車亡人亡」般如同半身一樣的日子,似乎也描繪出了我大部分的形狀。

  大學的志願也好,對機車的、對工程的、對各種機械的喜愛也好,從而延伸去到各處的不可具現的人生價值也好,無論是歪斜的、錯過的、爆發的、熄滅的,都來自於那段不斷踩著踏板狂飆的歲月。

  只剩懷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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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梅腳踏車(後記&雜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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